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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宋官場眾生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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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嘆息自己的身體,說病深矣,國事煩多,太子要是能監國該有多好。

周懷政就像接了個家常話一樣,隨聲附和這很好,非常好。天大的事情居然就這樣被定了下來,趙恒似嘆息、似惆悵,他親口說出了要十一歲的小兒子趙受益當家做主。當天,在他昏沈入睡之後,周懷政輕輕地站了起來,立即出宮去找寇準。

悄悄地把剛剛發生的一幕小心報告。註意,這時他表現得完全就是個奴仆,一個太監在正常的為皇帝傳話而已。

而且頂級國事,傳給了頂級大臣,一切都無可非議。

可在寇準的心裏就是另一回事。他震驚,事情太突然了,皇帝還沒死,可太子要監國,而且是宮中的太監來傳的令。這一切意味著什麽?時間返回近二十年前,他自己曾親口說出過這樣的話:“陛下為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不可;謀及中官,亦不可……”

這是他當年回應趙光義立太子時的話,這種事隨時都會變成一場政變或者陰謀,那麽這時的周懷政可信嗎?

寇準選擇謹慎,他挑了個機會,單獨謁見了趙恒。君臣四目相對,法不傳六耳,這時他才鄭重詢問,皇帝千真萬確地點了頭,保證確有其事。

寇準勉強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好運真的來了,太子還小,皇帝病了,皇後……哼哼,那個村婦,國事與她何幹,天下之事非首相更待何人?寇準立即進入了角色,他說陛下,立太子監國再好不過,只是還需要正人君子來輔佐。可是現在的參知政事丁謂就是個又奸又滑沒有操守的人,絕不能讓他靠近太子,請罷免他另選賢人!

興奮的期待,一瞬間之後就超級興奮。皇帝這一天非常愛他,無論有什麽樣要求,都一律同意,概不駁回。當天寇準離開皇帝急速回家時,一定快樂得飄飄欲仙,多年的夙願突然實現,全新的人生在等著他,由他拯救過的宋朝就要由他來管理,只要他把程序走完。

加班加點地把太子監國的詔書寫出來,然後再突然公布,要達到讓所有人都只來得及下跪,想不出任何方式來反對,這樣才能大功告成。

要知道這事兒等於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尤其是皇帝還病著,信不信每一個大腦都會有自己的解釋。真要亂了,別說寇準本人吃不消,那甚至會影響到太子的前程(後來果然)。

寇準的經驗非常豐富,他悄悄地約來了自己的老朋友,在澶州城頭上都一起喝酒的楊億。如此這般,你的明白?楊億心領神會,這和他想的一樣。要振興大宋,只有讓寇公掌權,才能把這十幾年來烏七八糟、群魔亂舞的世界清洗幹凈,回到太宗陛下,甚至太祖陛下時的盛況!

為此而努力。

尤其是寇準還答應他,將以他取代丁謂,新的國家裏有他的位置,可以大展抱負,為黎民蒼生造福。當天兩人散了,各自懷著激動的心情分頭做事。

說楊億,歷史有兩種記載。一個是說,他深夜回到家,秉燭揮筆,精心構思,連仆人都不讓靠近,就為了怕走漏了消息;第二個,是說他寫完之後,心情大好,正好他的小舅子來訪,閑談中他憧憬著美好的明天,於是脫口而出:“數日之後,事當一新。”

該小舅子心領神會,然後激動得無法壓抑,他也像楊億一下,“語稍洩”,就是說最多只找了個親近的人,稍微透露了一點。

說寇準,他的激動例來是李白式的,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必須得有酒!結果他當天很幸福地喝多了,還把為什麽這樣幸福全盤地交代了出去,以便大家都幸福。

洩密了,無論是哪種,是他倆誰犯的錯,範圍都很小,至少都在自己的家裏。但是死對頭丁謂卻瞬間就知道了,此人馬上行動,坐上了女人出行時才坐的車子(女式遮擋更多),去找自己的同夥曹利用、錢惟演,還有後宮中的那位活神仙……

寇準敗得無話可說,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來,他的一舉一動早就都在丁謂的嚴密監控之中,而丁謂要做什麽,他一來不知,二來沒法阻擋。

丁謂找到了同夥,同夥們聯袂進宮,劉皇後轉身就找到了丈夫,一句話就讓趙恒恢覆了神智——你的皇位要丟了!

寇準在造反,要立你的小兒子當皇帝,你和你兒子都會變成傀儡!

嚴重的刺激可以讓人失憶,趙恒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但是把之前怎樣答應寇準的都忘得一幹二凈。罷免寇準,立即進行!

這時天已經晚了,百官早已下班,但丁謂等人開動腦筋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既有權力寫詔書,又有理由深恨寇準的人。晏殊,這位當年的江南神童已經是宋朝的知制詔了,就用他。

卻不料晏殊一口回絕,任免宰相的詔書,我不夠資料寫,那是翰林學士的職權。然後轉身就走,但絕不出宮,就靜靜地坐在殿外,讓誰都看得到他,就此沈默。態度很明確,我不參與,但也絕不壞你們的事。

這時天色更晚,丁謂等人百般無計,結果看向了錢惟演。小錢,沒辦法,你重操舊業吧。雖然你已經不是翰林學士,而是樞密副使了,但為了阻止大犯規,一個小錯誤無所謂。可錢惟演畢竟曾是宋朝的頂尖筆桿子,瞬間想到了更嚴重的事。

陛下,罷免了寇準,首相讓誰當?國有千事,決策一人,從來都是邊罷免邊任命,這個位置必須得有人。但趙恒的回答,更暴露了這件事的底蘊。他使勁地想了又想,才說出了這麽一句話:“那就再等一等,稍後再議。”

真要是政變臨頭,還能容許你再等?!真要是趙恒還神智健全,連個首相的提名都說不出?!趙恒是真的病了,他神智不全。

但這件事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寇準在當年的七月九日被下詔罷免,直到九月份宋朝仍然沒有首相,真的創了一個紀錄。但是五月至七月之間這段日子呢?楊億的太子監國的詔書一直都沒寫出來?寇準在近六十天的時間裏仍然身為首相,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隨時都會遭殃的命運?

到底掙紮過沒有,以他的性格不會坐以待斃吧。可宋史的官方記錄中沒有任何記載,時光平靜度過,只是有人上班,有人下班而已。

寇準被罷免,其結果是敵我雙方都非常失望,外加忐忑不安。看劉皇後一邊,寇準雖然沒有了名分,但他還留在京城裏,此人只要不死,就算徹底削職為民,都一樣具有龐大的號召、甚至是煽動力。

何況李迪、王曾等“寇黨”還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坐著,威脅仍然存在。

看寇準一方,最失望的人痛苦在皇宮的深處——周懷政。此人費盡心血把寇準推上前臺,再制造出機會讓太子名正言順地接掌全國,這一步步走得是多麽的穩健又多麽迅速。可要命的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誰知道大名鼎鼎,像神仙一樣偉大的寇準、楊億等人竟然犯了幼兒園裏的錯誤,連起碼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

尤其可恨的是,寇準等人敗了,一樣的高官厚祿快意人生,可他一個只能生存在深宮中的太監從此就暗無天日了。劉皇後的報覆比寇準的罷相制快得多,周懷政被隔離,事發後再沒和皇帝見過面。這就等於掐死了他的生存之路。

那是皇後,而且是太子的“親媽”,他一個太監,尤其是連皇帝都見不著的太監,永遠都別想把她怎麽樣!所以他先是選擇了忍耐。但皇宮外面又及時地發生了另一件事,讓他連忍耐都做不下去。

八月八日,李迪當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親自選的。

當時趙恒勉強支撐病體,召集大臣議事,當眾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幹。這時才十一虛歲的太子突然走了出來,向父親行禮:“多謝父皇,讓李賓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賓客,與未來的皇帝朝夕相處。

趙恒微微一笑:“太子都這樣說了,李相,你還要推辭嗎?”

李迪就此上任。可這讓丁謂等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必須得找個出氣的。寇準、楊億的目標太大了,正好皇宮裏有個死催的太監周懷政!可有志不在年高,心狠不需要胡子,周懷政敢於策劃首廢立相、太子監國這樣的大事,他身邊早就有了一大批死黨。

難道要等死嗎?唐朝的太監能在甘露政變中奮力反擊,把朝中的宰相、將軍等大佬殺得滿街都是,徹底達到隨意廢立皇帝把持朝權的程度。那麽宋朝的太監呢?就狼狽到只能忍辱偷生,連在死前連奮力掙紮一下都不敢?!

周懷政糾集了自己的同黨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制楊懷吉、閤門祗使楊懷玉等人,決定在八月十六日這一天發動政變。內外同時進行,殺丁謂、廢劉娥、扶太子即位,讓趙恒去當太上皇養病,首相仍然讓寇準當,這樣天下一新,宮裏宮外一新,對宋朝對他對誰都很好!

但是很遺憾,周懷政忘了一個最重要的前提——他的同夥是因為什麽才投靠他的?拜托這是宋初不是唐末,太監別管怎樣尊貴顯赫,都還只是皇帝的寵物,別人聽你的,是因為你讓趙恒覺得可愛!

那麽這個渾水是不是繼續蹚,就要大大地講究一下了……結果在政變的前一天夜裏,楊崇勳、楊懷吉終於臨戰崩潰,他們悄悄地跑到丁謂的府上去告密。丁謂再次坐上了女人的車子,又一次半夜跑路去找同夥。

後面的事再沒有懸念,第二天清晨時分曹利用進宮,以樞密使的身份預先平叛,把主犯周懷政抓獲。周懷政死了,明正典刑,公開處斬。可他的剩餘價值超級龐大,丁謂等人無比的珍惜,他們把事情推回到最初的源頭處,從“乾祐天書”入手,把所有的當事人一一清算。

一連串的高官被清洗,計有樞密副使周起、樞密直學士王曙(寇準女婿)、閤門祗使楊懷玉、簽署樞密院事曹瑋、翰林學士盛度、知開封府王隨等近數十人,其中有大臣有武官更有宦官,有親寇派也有中立派,反正所有非丁謂系完全罷免或者貶官,其中的重點有兩個人。

一個是朱能,那個當初以道術進宮的活神仙。此人強悍,他殺了專門來傳旨處罰的太監,然後率部叛逃,公開造反。宋廷派兵追殺,朱能在眾叛親離之後只好自殺,他的十一個部下被活捉,先被釘在木樁上示眾三日,然後斷四肢再斬首,僅次於淩遲處死,是宋朝史上少見的血腥場面。

另一個就是寇準,最沈重的打擊留給了他。

在事發當天,也就是剛剛逮捕周懷政的十七日稍晚時,寇準被徹底打入了深淵。他的官職從大宋首相被降為太子太傅、萊國公(剛罷免時),再降為太常卿、知相州,變成了一介地方官,而且勒令即日離京,不許逗留。

寇準走了,相傳那一天京城民眾自發送行,人群簇擁,連馬都走不動。這時寇準悲憤難抑,突然揮鞭抽馬:“皇命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還敢不走?!”圍觀者一片嘆息,但在寇準的心中,卻沒有怨恨皇帝。因為他下面說出的這句話。

寇準流淚了,他對送行的同僚說:“你們有空替我問丁謂,我寇準哪裏虧負了他,竟然要這樣害我!”無言嘆息,寇準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麽才敗亡。不知聖相當年的讖語是否會回蕩在他的耳邊,但想來還不會,因為他還沒到人生的最後關頭。丁謂給他的傷害也才開始。他就這樣走了,京城裏的是非風雨卻剛剛開頭。

鐵打的朝廷,流水的宰相,又一批新人登場。但這都是小事,無非是丁謂、李迪等人走上前臺。真正的重點還在太子。

試問如果周懷政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是誰?誰受益誰犯罪,矛頭直接指向了十一虛歲的趙受益。這時的趙恒糊塗到徹底昏頭,有人提醒他太子也有謀反的嫌疑,他的反應居然是立即憤怒,要兒子付出代價。

這時李迪走了出來,問了他一句話:“陛下,您還有幾個兒子?竟然想做這樣的事!”趙恒才突然警醒,此生只此獨子,繼承祖嗣,送他本人進太廟的,只能是這個孩子。

愛心開始出現,一個老問題擺了上來——讓太子監國吧……不知道寇準和周懷政會不會在陰陽兩界同時抽搐,痛不欲生。居然是這樣啊,您也能想到這個?思前想後,寇準等於是被趙恒和他老婆出爾反爾、前後夾擊給玩死的,周懷政更慘,史學界對他的定論都沒法統一。

他完全看清了當時的弊病,要把太子扶上去,可該死的是用的辦法卻太犯規了,哪有“忠心”的臣子這樣體貼現任皇上的?居然是勒令趙恒退休!可趙恒的身體真的不等人,他自己在片刻的清醒狀態下主動召集大臣,在承明殿正式下詔,從此太子在大殿聽政,皇後在宮內詳斷,一般的日常事物,就全交給他們娘兒倆了。

全體朝臣同意,並且宰相、樞密群落集體建議,要求政事堂、樞密院的兩府高官們,從此都兼職太子東宮的職稱,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在太子的手下辦事。

很正當,趙恒同意。事實上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他的命令仍然還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皇命。

可關於這些暫時性、過渡性的職稱的評定,又惹起一片軒然大波。好有一比,“可惜金鑲玉,變成大磚頭”,有時候人急了,真能舍得用花瓶砸耗子。

丁謂生平第一次做出了“丁謂”才能做出的事,從此一個比王欽若更刁鉆,比寇準更霸道的人正式誕生。於無聲處聽驚雷,這人隨便用什麽都能打擊政敵,堪稱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無劍勝有劍……

先看兩府大臣兼職太子東宮職稱的名單,就這麽點事,他就能把寇準派系殘餘的勢力打壓到底。具體的官職名稱超覆雜,簡單點說丁謂晉升為門下侍郎兼太子少師;李迪為中書侍郎兼左丞,再兼太子少傅;其他的如曹利用、馮拯、錢惟演、王曾、晏殊等人也各自加封,但問題就出現在了李迪的身上。

李迪已經是首相了,他至少得是中書侍郎兼尚書,兼左丞一來沒這個例,二來不升反降了。通過這個名單,就會在未來的新皇帝的排班站位上大占便宜,把剛剛上任沒幾天的大宋官場重新洗牌。

並且這樣做時,丁謂沒跟任何人商量,完全一意孤行。這就等於把李迪等人逼進了死胡同,如果再聽之任之,就別想再做人了!可是想反擊你得有辦法,丁謂那邊的勢力已經內外結合,連寇準都只能乖乖等死,李迪又有什麽轍?

思來想去,李大狀元記起了一位曾經轟然巨響,把王欽若炸成碎片的仁兄——馬知節。然後就信心倍增鬥志旺盛了。很樂觀,馬知節當年只是樞密副使,都能達到那樣的效果。現在他是首相,如果自我引爆的話,丁謂是不是會碎得比王欽若更加的徹底?

說幹就幹,先在政事堂裏開練,導火索就是丁謂的老同事、後來並稱為“五鬼”的林特。也是百密一疏,丁謂在名單完成後,才想起要為林特爭個席位,並且相當的高,是樞密副使、太子賓客。李迪一聽就火了,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要欺人太甚了!

丁謂,林特去年晉升右丞、今年晉升尚書,這些你跟我們商量過了嗎?他是個什麽品性,朝廷內外一片罵聲:“你居然又把他提升為執政大臣,還兼職太子賓客,這像話嗎?況且你剛擬定好名單,馬上又改,成何體統,你到底會不會當官?!”

越吵越火,李迪竟然抓起笏板,就要沖過去。眼看著宋朝版參、眾兩院議員的全武行打鬥馬上開演,其他的執政大臣們連忙擁了上去,各分派系,把自己的老大分開。結果是丁謂跑了,直接去找皇帝,那裏應該能安全點。

這正中李迪下懷,要的就是在皇帝邊上點火!李首相跟蹤追擊,殺奔長春殿,把副相、皇帝一鍋端。當時病中的趙恒有些閑適慵懶,心情還不錯,他看著氣勢洶洶的李迪進入大殿,自己拿起了一張紙:“愛卿,你們研究出來的東宮署官的名單我已經看過了,不錯,就這樣頒發吧。”

火上澆油,李迪瞬間爆炸!

這不對,皇上,這名單有假,臣懇請不擔任擬定的兼官,丁謂是個小人中的小人,他這樣的邪惡,那樣的混賬,您不信嗎?就以林特為例,他的兒子前些時非法用刑,傷人致死,死者家屬告狀,卻投告無門,都是丁謂一手遮天搞的!

這時大殿變成了菜市場,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錢惟演、馮拯、曹利用、王曾甚至後宮的劉皇後都被驚動了,緊急趕往事發地點。眼看場面變大,李迪突然間又變身成為一挺機關槍,扣動扳機向四面八方掃射。陛下,丁謂之奸不是個人現象,這些天來寇準無罪卻被貶黜、朱能造反的事也不應該公之於眾、東宮太子的兼官就算要搞也不應該這樣的興師動眾。你,對,就是你錢惟演,你是丁謂的親戚,按例你應該回避,根本就不能擔任執政大臣,可你也當上了,必須辭職!你,馮拯,多年的老好人你裝什麽?你和曹利用都是丁謂的同黨,一夥兒的就是一夥兒的,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你們這一群小人……

事情就這樣搞大了,李迪是要把丁謂一黨一網打盡,拖著他們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層去當農民,哪怕是徹底罷官!當天他的目的看上去達到了。趙恒震怒,把他和丁謂都趕出大殿,留下了其他的執政大臣,來商量這件事怎樣了結。

結局:翰林學士劉筠起草詔書,將李迪、丁謂各降一級,罷免宰相,調外地任職。具體是李迪任鄆州知州、丁謂是河南知府。玉石俱焚再次奏效,李迪勝利了。

不過很可惜,丁謂是大宋官場從沒出現過的動物,曾經管用的那些招數,在他身上通通失效。

宋朝很仁道,京官們被罷免之後,除非十惡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緩收行李慢告別,路上更可以游山玩水當個公費的行吟詩人(後來蘇東坡就這樣),至於宰相們更是這樣。

所以丁謂被罷相之後,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留在京城裏,沒去河南府報到。一線生機就在此出現——那份由他起草的執政大臣兼東宮太子的職銜名單。它仍然有效,畢竟皇帝的病和太子的監國都是現實狀況。

趙恒把他找進宮去,問他名單到底還有沒有疏漏,並且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那天的爭吵上。丁謂很委屈,他請皇帝回憶一下,那天他是逃出政事堂,到長春殿來避難的,可萬沒想到李迪居然不顧君前失禮,更不管陛下正在病中,來了個跟蹤追擊,簡直是殘忍加暴力,其行徑讓人發指。而且您都看到了,臣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嘴……

讓一個心腦疾病患者回憶,高,實在是高。估計趙恒能想起的,只有印象最深刻強烈的那部分圖像,即李迪口吐蓮花,四面噴射火焰,長春殿內外無一幸免的壯觀景象。唉,丁愛卿,也難為你啊。趙恒點頭感嘆,同是正在難受人,來,賜座。

事情就從這個簡單體貼的小命令開始質變。當小內侍搬來座位時,丁謂和緩但堅決地說了一句:“陛下己有旨,覆臣平章事。”皇上已經下令讓我再當宰相了!你們看好,這個是圓墩,是給一般官員坐的,我要的是宰相的專座——木杌子!

當面撒謊,可皇帝沒有追究,內侍也沒敢拆穿,這看似丁謂在冒險,他欺負趙恒神志不清,而且賭了一把一般的小太監不敢多嘴多舌。但是細想,就可以看到丁大人的計算既準且狠,是膽子,但更是智慧。

趙恒的昏病在寇準下臺時就很清楚了,時昏時醒,就算被趙恒當面抓住,也可以推脫說前一瞬間您的確是那麽說的,您有病,您不知道?這樣絕對不會有死罪;關於內侍們,就更簡單了。剛剛殺了一個周懷政,丁謂這時就是太監們的噩夢,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不開眼的敢到他面前找死。

何況還有劉皇後隱藏在幕後,不怕丁謂也怕劉娥。

所以穩穩地坐在了木杌子上的丁謂在下一瞬間就敢做出更大膽的事,他起身告辭,馬上就重回政事堂上班。並且隨後就有太監出宮宣布,詔令丁謂重回東府,位居首相!

瞞天過海,當初寇準就是因為趙恒的昏病,才被當成政變的主謀趕出京城。可同樣的病,在丁謂的眼裏就是機遇,他居然毫發無傷,重新上崗。

很兒戲?那麽看李迪,就在這前後,他一樣得到了單獨面對皇帝的機會。但他走進去時是鄆州知州,出來時還是大宋朝的前宰相,政事堂與他無緣了。

究其原因,他和寇準都差了一個人,劉娥。寇準是要廢掉她(至少周懷政是要這樣),而李迪也差不多。不久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趙恒突然發火:“昨天夜裏皇後把人都叫走了,只留下朕孤零零一個人!”

病人單獨過夜,這是平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淒涼事,但大臣們都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清楚,劉娥當時就隱身在皇帝身後的屏風裏。但李迪站了出來:“陛下,果有此事,為何不依法處置?!”

多正義,但又多悲哀,他話剛出口,趙恒就神思恍惚地接著說:“沒、有、這、回、事……”寇準和他的朋友們都一個命啊,都是這樣被趙恒的超級記性給活生生玩死的。尤其是李迪的這句話,真的被屏風後面的劉娥聽見並且牢牢地記住了。

罷官詔令重改:丁謂官覆原職,並且升任首相;副相是馮拯;樞密院一邊原職不動,曹利用、錢惟演把持大局。李迪被勒令即日出京,到鄆州城報到。

計算一下成果,李迪的自爆案發作後,已經把當年的寇準派系炸得支離破碎,留在朝廷裏的只剩下了一個王曾。王曾是很怪的,李迪的事他半點都沒插手,是君子黨而不群,他根本就不喜歡,所以不支持?還是說他早與李迪有過約定,李迪和丁謂同歸於盡,把宋朝未來的東府相位留給他,由他來清洗官場,達到一個讓李迪哪怕貶官外調也希望看到的局面?

不得而知,反正理想敵不過勢力,在成人世界裏最好不要做夢。

丁謂的春天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天子以下第一人,多麽榮耀。但是要小心,還不到快樂的時辰,比寇準難纏的人突然殺了回來。大宋朝的官場姓丁,還是姓王?還真說不定。

王,王欽若的王。

王欽若重回開封,這讓趙恒久病的心靈感到了些溫暖。故人江南來,還記當年否?趙恒開始明顯地恢覆了些許的記憶,每當他和王欽若見面時,就顯得格外的清醒、快樂。

這讓丁謂非常不安。

一旦王欽若再次得寵,只要重新踏進了中書省政事堂的門檻,就絕對沒有只當參知政事的可能,只能是首相。那得怎麽辦呢,王欽若可不是寇準,更不是李迪,也是多年的老首長了,能幹出什麽來,丁謂當年都親眼目睹過。

況且形勢繼續惡劣,王欽若迅速恢覆功力,在短時間內就重新成了為資政殿大學士,並且在薪水上享受了宰、執大臣們的待遇。更要命的是,他被安插到了太子的身邊,在東宮的兼職竟然是太子太保,比丁謂的太子少師還要高一級!

眼見得步步緊逼,丁謂的位子就要不保,但絕對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危機會在突然間出現,讓丁謂甚至劉娥都捽不及防。那是個很偶然的一天,丁謂和王欽若一起去見皇帝,一切正常,閑聊中的趙恒突然說:“愛卿,你為何不去政事堂理事?”

丁謂驟然緊張,就見身邊的王欽若平淡從容地躬身回答:“陛下,臣已不是宰相了,怎能到政事堂理事?”那好辦,趙恒就像話趕話一樣接住了話茬:“即日送卿入堂視事,來人,這就去辦!”

沒有準備、沒有討論、更不給任何爭議反對的時間,當場就有太監帶著王欽若趕赴政事堂,就這樣開業上班了!

旁觀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管這是不是趙恒的又一次昏詔,但皇命就是皇命,他說出的話就是真理!當年曹利用、馮拯、王曾、晏殊、錢惟演等無論是寇系還是丁系的兩府高官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欽若覆辟成功,再次蒞臨政事堂,一點辦法都沒有。可只有丁謂已經穩定了下來,他只下達了兩個字的命令——擺酒。

為王欽若大人接風。

當天政事堂中觥交錯、笑語盈人,以王欽若的資歷和聖眷,這樣的待遇實在並不算太高。於是賓主盡歡,但是喝得差不多了,問題終究浮上了水面。

王欽若的位置在哪裏?首相、還是次相?丁謂卻只微微一笑,“奉聖旨,於政事堂款待王欽若。”僅此而已!

什麽?說皇上親口說的要王欽若回來“理事”的?很好,非常好,請問哪一次的宰相廢立不是由皇帝親口下令的?但之後是不是得有翰林學士寫詔書,再到大殿之上去召集百官當眾宣麻,然後才能正式生效呢?

這些王大人不懂?還是想讓王大宰相在以後的工作中名分不足?你們啊,可真是亂鬧……當天王欽若勉強吃完了這頓飯,重新一步步走出了宰相重點政事堂,他只能對陪他來的太監說一句話:“請轉告陛下,沒有詔書,臣不能在這裏工作。”

說完,他的宰相夢就真的破碎了。因為一頓官面文章的飯,是要吃很長時間的,足夠把消息透進後宮讓劉皇後知道了。然後詔書真的下來了,只不過“宰相”改成了“使相”,王欽若被任命為山南東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那裏本是丁謂當初被貶的地方,看來註定了要下放一位曾經的首相。

但是事情還沒完,王欽若是公元一〇二一年一月六日,宋天禧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河南府上任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要求回京,理由是病了,得放長假休養。病了?丁謂第一直覺就是要出事,王欽若賊心不死!但卻攔不住,別說皇帝對他還舊情不忘,就是一般的官員,也沒有帶病工作,病死京外的道理。

那很好,讓他回來。只是方式稍微變了一下。丁謂先是利用首相職權,把王欽若的請假條壓了好些天,然後悄悄地派人給王欽若帶去了個口信兒——皇上好幾次都談到了您,很盼望再見一面。您不必等朝廷的批條下來,有病直接回京就是,皇上絕對不會見怪的。

王欽若很感動,回憶從前,他和皇帝是有這樣友誼的!那好吧,他聽從勸告,就這樣起程回京。但是進了開封城之後,直接面對的就是面色猙獰的丁謂。

“請問您回來幹什麽啊?鎮節一方啊,沒有命令就擅離職守,您太目無法紀了吧!什麽?我派人送去的口信兒?您要栽贓拜托有些誠意,證據在哪兒?!”

王欽若無言以對,沒想到一輩子打雁,臨老卻被雁啄瞎了眼。他被再次貶職,變成司農卿、分司南京,馬不停蹄地再次出京。離走前,他看著丁謂發出了由衷的感嘆——你行,開封城就讓給你了,你無恥的樣子真的很有我當年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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